愛得太真卻被扔得太快

「拋棄式的愛」，由一位住在長照中心的老奶奶主述自己一生的故事，以自身被拋棄與拋棄的經歷，反思社會、家庭甚至是國家被拋棄的命運與感受。故事發生在2022年的長照中心，受到疫情影響而隔離的環境，奶奶回顧自己一生宛如這社會用完即丟的工業耗材，所剩無幾的價值凸顯其孤寂感，奶奶當年女兒剛出生，就遭逢喪夫與與孩子愛別離的雙重痛苦，也懊悔棄養愛犬小咪，導致現在被家人棄養在低廉的長照中心，簡直就是活該現世報。然而，聆聽孫女的抱怨時，她最終領悟到接納與放下的生命意義，並學習到高品質陪伴的價值，他以不再拋棄的處世哲學來結束自己貼上的「被拋棄」宿命標籤，試圖將智慧傳承給下一代。在維生醫療中也能欣賞，原以為苦痛的世界，體悟該拋棄的是我執、無法拋棄的是我願。

歲月的剩餘價值

我躺在床上，天天望著日光燈天花板，我才不會買這種白閃閃的燈，不斷閃訊的電視論談，名嘴正高速且快速地，口沫橫飛爭論能源政策，議題能有多重要？選舉一過，這些話題就會被拋諸腦後，就像我們這些老人一樣，被社會遺忘在角落。疫情再度升溫，長照中心實施更嚴格的隔離措施，分流分艙管理導致我們連戴口罩與其他「拋棄氏」交流的機會都沒有。如影隨形的孤寂感與瀕死感，我們是社會運轉中的短暫消耗品。如同護理墊、紙尿褲、醫療用手套、衛生碗筷、醬油包，手中吃藥的紙杯，都是用完即丟的工業產物。

懊悔無法讓時間倒流

年輕時就不喜歡被掌控的我，無奈還是逃不出命運的安排，自己安排的人生時間表早就被打亂了，我自己也是工業時代的「拋棄式工具人」，無所謂了！現在，我連下床都費時費力，時間對我個人已毫無意義，只有對戴著拋棄式口罩的護理、長照人員有意義，我是他們上班時間必須完成的代辦清單，我只能忍受疼痛，配合他們處理拋棄氏，讓他們的家人感到欣慰，是我現在剩餘價值。

不離不棄的陪伴

十年前的冬天，我與維茲拉愛犬小咪相依為命。小咪短毛、小巧體型、精瘦有活力，但眼神溫柔，是我不離不棄的陪伴。然而，某天牠突然行為反常，躲進衣櫥，不停地嘔吐，毫無食慾。當時我身體虛弱，一段時間沒有帶小咪出去透透氣，便輕聲對牠說：「出去走走吧，小咪，透透氣也許舒服些。」小咪猶豫了一下，步履蹣跚走出家門，消失在寒流細雨中。當時獨居又重感冒的我，無力報警找牠。日子一天天過去，我相信小咪會回家的。後來，我才恍然大悟，小咪應該是「回家」了！小咪向我求救時，我卻冷漠與疏忽，竟讓牠忍著一身疼痛孤身離家。想起我的心像是被懊悔與自責掐緊不放。懊悔無法讓時間倒流，我的現世報就是複製了小咪的命運，被家人拋棄了！活該悔恨伴我餘生。心中默默祈禱，希望小咪在某個地方過得好，不再孤單。

被遺棄的命運

1971年，台灣的天空灰濛濛的，聯合國大會通過了2758號決議，中華民國被迫退出聯合國，台灣的國際地位一落千丈，像是被世界遺忘了一般。而我也在這片土地上，經歷了被迫退出的人生關鍵時刻。

丈夫連日熬夜開會，與叔伯探討家族紡織事業如何應變國際情勢！那晚剛吃女兒讓把拔從工廠脫身趕回家，滿心期待著與女兒見面。然而，命運卻跟我們母女開了改變命運的玩笑，丈夫遭一輛砂石車失速撞上傷重身亡，女兒今生無緣看見父親，我還尚未從喪夫之痛、分娩之痛回過神來，婆婆惡狠狠、冷冰冰低語：「妳命中帶剋夫，生不出兒子，還害死了我兒子！」家族必須有「長孫」才能讓挺住家族事業所面臨的國際難關，我必須識大體，為這家族做最後一件事，完成長媳的最後一個責任：滾！我被無情地趕出了那棟日式洋房，失去經濟支柱。剛出生的女兒，尚未學會叫媽咪，就被教導喊別人媽，過繼給小叔當養女，一位女性能隨意改變三位女性的命與運，我與女兒被硬生分離，無力反抗，我被那年代的國際情勢、民間信仰、收養制度重撞我的人生，我被拋棄了！

貼心的薇菈

我躺在床上，聽著自己的心跳與思緒喃喃。孫女薇菈（Vila）走進來，嗓音帶著憂傷，她叨叨絮絮說，男友冷淡、訊息愛回不回。她眼眶泛紅，聲音顫抖，像我當年被拋棄的孤寂與恐懼。我沒有打斷，只是點頭聽著，讓她知道自己被理解，我握住她的手，微笑。讓她聽見自己過去的影子逐漸遠去。薇菈這孩子，聰明、活潑、友善又熱情，對我這突然出現在她生命中的意外家人也非常親。人、國家、關係都會被拋棄的；我用一生學習這課題，哭過、死過、恨過，到理解吧、接納吧、放下吧。我問薇菈，當你身邊都是拋棄式耗材，你能享受這樣的待遇嗎？她像潮水退去後的礁石，露出脆弱與堅毅的光。

誰也沒能棄誰

我躺在床上，平靜接受了我被拋棄的人生，也可以說我沒有被拋棄，我重寫我自己力與美的故事，可改變的是命定、不可改變的是事實，像當年的維茲拉犬，忠誠、友善而柔軟離去，暖暖地，安撫我心底的陰影。夕陽下，她強迫跟我自拍後匆匆告別，說再來看我。我點頭目送她離去。窗邊夜景是我們晚餐共同的菜色，我願在這裡守望，等待需要我的人，理解他們的故事，讓他們知道，我們都沒有被拋棄，歲月也沒有遺棄我們，淬練尊嚴與智慧、優化依存與獨立，我們就擁抱了自己，任誰也沒能拋棄誰！

觀棋不語真君子

我躺在床上，欣賞著天空被骯髒的窗濾鏡繪出歲月的軌跡，我問自己這輩子究竟怎麼走過來的。命運很幽默：給了我女兒，卻馬上又奪走；突然送我一位貼心孫女，像一份意外的禮物；還有維茲拉犬小咪，在我老病纏身時拋棄了老病纏身的牠，命定我活該被拋棄躺在這病院也不是、居家也不是，一個啼笑皆非之界。這些散落無章、被自己弄壞的小珍珠，讓我學會「必須永遠陪伴」轉為「保持安全距離的高品質陪伴」，這才是愛的真諦。小咪總在我最窮苦、自怨或疼痛時，依然活力、活潑愛笑，不離不棄的守候，卻被我惡意拋棄，讓我明白情緒可以同時悲傷與疲憊，也不忘感激與責任；我被迫學會獨立，留給自己一些空間與時間，欣賞過去的韌性，也留給下一代自行冒險的機會，觀棋不語，好阿嬤。

停止釋放拋棄式工具人的訊號

過去，我被他人強灌信仰；現在，我停止強灌他人，我的價值觀；在理解中止語，我能終結「被拋棄」的命與運，我叨叨念念我自己的故事，想告訴孫女們，無須釋放自己是「拋棄式情人」的訊號，然後到處宣傳自己是拋棄式工具人。人生不是自己或他人能安排的劇本，而是一場自己設定好的冒險主題樂園，感謝激流命運泛舟，旅程中我體悟理解；感謝生命裡的關係如雲霄飛車，無數次墜落與攀升中，領悟放下就能無懼。躺在長照中心的暫時的、隔離的、狹小的、異味的床上，心裡平靜而感激，或許生命本就是無序，我們何須掌控一切？接受，每一次變動都是成長的入口，即使常規被打亂、夢想被打槍，也能在混沌中遇見原先不曾理解的世界，該拋棄的是我執、無法拋棄的是我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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